摇风揽月摸鱼

【翻译】21 Coexistence is Boredom 第二十一章

Coexistence Is Boredom by Sakurazukamori6


第二十一章•安顿

       “一位贤明的君主在和平时期绝不能够无所事事,相反,应该努力地利用这些时间,以便在命运逆转的时候,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。”——马基亚维利《君主论》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从这个角度,可以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一道伤口的末端。月转身背对着瓷砖台面,扭头仔细查看背上受损的组织。

       伤口已经在愈合,但进度并不理想。要想拆线还要过相当一段时间,往后几个月他都不能仰卧着睡。直到伤口完全愈合,身上都要一直缠着绷带。

       但这些还不是最糟的——两道弧形的疤痕正在他的肩胛上蔓延。那个王八蛋用手术刀干净地切走了一部分皮肉和神经,现在旁边的皮肤正扭曲伸展着,试图补全失去的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既模糊又细致的记忆闪过眼前:紊乱的呼吸声,鲜血淌下脊背的湿濡触感,脉搏般跃动的痛楚——正如失去一部分自己时那剧烈的心痛。

       死亡笔记没有让他忘记一分一秒被折磨的痛苦和恐惧。就像一张举在打火机上的相片,一些记忆成了被烧毁的边缘,但他对整体情况的理解得以保存,虽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些错误的观念。一个月前刚刚醒来时,他还笃定自己被羁押是因为他有基拉的“嫌疑”。

       但后来L出现在他面前,给了他一本书。

       月看了一眼第一页就认出那是一本手札。但不是什么陌生人的日记,是他亲笔书写的、许多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、最私人的思想和情感。

       接着L又让他阅读整个调查过程中累积的案件卷宗,看了一盘又一盘他们在那三个月中“谈话”的录像带。最后L又进行了口头解释,虽然已经没有必要了。

       月了解自己。他对自己能做出什么事,于某些东西有多大的热情心知肚明。从客观的角度分析起来:基拉连连攻击的风格和其背后明显的嘲弄;那激发了每一步策略、又被每一步影响着的道德理念;还有更重要的,就是他在L的调查中不早不晚地出现,变得与L亲密至极,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要积极地追求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记得自己强烈地想要参与进基拉案,他把这解释为想要抓住那个破坏了自己名声的人。但事实上,他突然加入调查组是因为他需要接近L。他需要看着他的一举一动,确认他的做法符合自己的计划。

       袭而杀之——这才是真正的目的。是他过去两年所做所为的最终目的。

       天啊,那么多条人命……

       月被一阵剧烈的晕眩击中。

       阅读那一系列证据后,他的震动、他的惊骇不言而喻。他要怎么相信……

       ……但随着他长久地坐在牢房里,以基拉的目标——以他自己的目标为前提考量一系列事件,那些作为似乎就愈来愈正当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是杀了人……但被杀者本身就是凶手,所以真的有那么糟糕吗?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救更多人。一定是这样。就连牺牲那些FBI探员也是……

       他身体内部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转变。而他越整理思绪,看到自己是基拉的证据越多,这种转变就越合理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记忆中有大量关于L的强烈情绪,但在这些记忆里,他脑中的画面和他心中的感受却不相匹配。而在那段时期感到的所有情绪中,最突出的就是挫败和怨恨。

       这世上看似已经没有值得他信任的东西,但月知道,自己可以相信这那些情感,那些直觉,和手札里的最后那几个字:

       “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君主需要考虑的不仅是当前的患难,还有未来的患难。他们必须竭其全力,对那些患难作好准备,因为患难在预见的时候是容易除去的,但是如果等到患难临头,病入膏肓时就无可救药了。关于这一点,正如医生们就消耗热病患者所说的情况一样,在患病初期,是治疗容易而诊断困难;但是日月荏苒,在初期没有检查出来也没有治疗,这就变成诊断容易而治疗困难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月左右转头一望,悄无声息地踏进走廊里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手摸了摸腹部。

       昨天为了独处的时间放弃了晚饭,也难怪现在饿得发慌。这大概也是他的胃口开始恢复的效果。

       月走下楼梯,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条通往前门的过道上。旁边还有一条同样正对楼梯的走廊,两边墙壁上是一扇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。

       闻起来厨房应该就在这个方向。

       他很有可能会撞上L。他应该哪怕试着和他说几句话,至少搞清楚他有什么打算。月不喜欢被蒙在鼓里,通过第三者传话得到的信息终归有限,如今和正主交流已经势在必行了。这让他头疼,但现在他必须把感情放到一边,努力和L“好好相处”。这个问题如果再拖延下去,绝对会变成一个量级可观的大麻烦,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绷——虽然这听起来倒是有趣。

       月沉浸在思绪里,差点走过了厨房区。他停住,转身,却没有进去,而是等在了门外。不出他所料,L正在厨房里,而且还不止他一个人。那个金发男孩和他在一起,还有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月倚在墙上,决定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进去。好在L的音量和作风一样不低调,所以他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,找到适宜的插话时机。

       “大家都看到你和基拉的关东广播了,我们过了好几个星期还一直在议论。你那招引蛇出洞太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喜欢就好,”L大声咀嚼着回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可喜欢了!尤其是你宣布要把他的身份揭露给全世界那里,”话音停顿了片刻,似乎鼓起了勇气问,“我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从没有公布他是谁。我猜大概是被公众知道了会引起一些问题,但你可以告诉我们吧?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。马特也不会说出去,对吧?”

       “到时候告诉我一声,我好捂住耳朵。”房间里充满了哔哔声和只能来自手持游戏机的各种音效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你们会保守秘密,但这件事现在还是机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你从来都会对我们开放你的案件卷宗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的确,但现在,我更想听听你和马特的课业进度,而不是说我这两年的活动。这对我已经是旧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但对我们不是啊,”金发男孩加大了音量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进入了这个年纪的小孩普遍经历的叛逆期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,”男孩明显嘟着嘴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就换个话题。罗杰和我说你最近很喜欢沃尔夫冈·博尔谢特和理查德·法尼亚——一个阴郁,一个略带幽默的阴郁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。他只是在图书馆里偷窥我,他就是这么爱管闲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是他的职责所在。他还告诉我你喜欢在晚上溜出房间,像只跑丢的猫一样在镇子里乱走,还带着一个不想听我说话只想玩游戏的小伙伴。”

       哔哔声停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只是关了音效而已,”L拆穿了他,“除了踹你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吸引你的注意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可以把我介绍给那个扎双马尾的女生,”另一个男孩突然答道,“我今天上午在走廊里看到她和罗杰了,她可爱得要命。不会是你女朋友吧?”

       长久的停顿。“美奈子就不要想了,请把你的荷尔蒙脑用到和你同龄的女孩身上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她真是你女朋友,”那个男孩不可思议地说,“妈呀,如果连你都能把到这样的女生,那看来我们都还有——嗷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今天学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哔哔声又响了起来,“学到了最好不要和个子有我两个大的人说话,或者应该把他们引到梅罗那儿,让他用他的怪力揍他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。懂得如何自卫是很好,但我更希望梅罗学会理性处理事情,而不是把身边的人用作移动沙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呃……他刚刚还打了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该记住的东西不要记,”L说。月听得只想翻白眼。“为了奖励梅罗我要拍拍他的头。你想让我拍拍头吗,梅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……”金发男孩说,“……不过偶尔拍一下也还好。”他接着哈哈笑了几声,大约是因为L拍了他的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罗杰老是为这个唠叨我,却总是对尼亚比对我好。所以你回来真是太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并不觉得他会这么做,不过你有权坚持你的观点,更别说还是对我这么有好感的观点。再拍拍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又是几声大笑和一阵东拉西扯的闲聊,很快月就听到了银器的撞击声,房间里的人似乎已经结束了谈话。但那个叫梅罗的男孩清了请嗓子,表示他还远没有说完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回来是为了……选继承者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有一部分是,”L答道,像头牛一样嚼个不停,“但那要等到我准备好的时候。而我目前还没有准备好,所以你要耐心等待。在你们两个中挑一个是很艰难的选择。”因为他这边吃边说话的坏习惯,月几乎没听懂他最后几句说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,显然对陷阱里的一点甜头有很强的洞察力,“如果你要根据考试分数选的话,那应该很容易才对。”他的声调里写满了怒气,月不禁感叹他实在易读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“分数是分数,”L道,“这个领域里的成功并不总会遵循一张纸上的一串数字。我希望你们两个以后都能记住这一点,尤其是你,梅罗。现在快去参加你的晨课吧,我和清有事要讨论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低声骂了一句。L早就知道他站在这里了,可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?

       他平复了一下表情,从墙后走出来进了厨房。“我有这么明显吗?”他说着,努力在两个小的面前表现得轻松自然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有,但我闻到你的古龙水了,”L点了点鼻子。

       怎么可能……?他自己都几乎闻不到什么,香水还是喷在他身上的呢。

       “走吧马特,”金发男孩从高脚凳上跳下来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月迅速注意到男孩正瞪着自己,而他的朋友则忙着玩游戏,头也不抬。

       “就来,”另一个男孩回道,眼睛仍然黏在游戏上。他滑下椅子跟在梅罗身后,经过月身边时才终于注意到了门廊里另一个人的影子,抬起头看向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嚯啊大美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算这个叫马特的走运,月没理会他的说法。

       金发男孩和他那奇装异服的朋友离开后,两人间的气氛迅速恢复成了几个月来让人不适的紧张。L啜着茶——这次居然很安静——没有任何填补沉默的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面对他们之间的问题,弃之不理显然比试图解决要容易得多。月对此气恼不已,毕竟他是来这里谈话,不是来站着当点缀的。但如果这是L想要的效果,月也可以同样轻易地无视他——他需要吃东西,没有兴致忍饥挨饿。

       月翻找了一圈,带着他的收获坐到了L旁边的高脚凳上。他得承认这间厨房的食物储备实在充分,比如他面前的托盘里这一叠抹着葡萄蜜饯、一口没动过的火腿片。

       台桌对面是一个装满了烤面包的藤编篮,月拽住篮子边,把它拖到自己面前。他接着张望了一下,在L那边的桌子上找到了黄油刀,就毫不迟疑地伸手取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以帮我拿一下吗?”月指着一罐芥子酱问。

       L盯着他,把罐子推到他那边,“你会让我帮你拿芥子酱,但除此之外我一个字都争取不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把面包切成两半,“原来你有在争取啊。”他用刀背刮过一块面包的边缘,沿着划痕切开。他又依样处理了另一半,把切出的四块面包干净地排在盘子里,“那好吧,要说什么?”

       L的手指敲了敲桌面,“你现在也不是很好交流的状态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拧开罐子,开始挨片面包涂芥末,“那我就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了。说我现在没有觉得不舒服那是说谎,但不舒服是正常的——鉴于我的身份,和你的身份,”他直视着L的眼睛,L也回应着他的目光,“想停止这种局面的话,你只需命令我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“像对机器人一样,”L打断他,视线一刻不离他的双眼,“不好意思,但我正非常努力地想和你好好说话,而不是指挥你。不过等我受够了你这种委婉的恶毒,大概就会叫你闭嘴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想和我在这里吵一架吗?”月被他说得皱紧了眉,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,那只会适得其反,”L抓了抓胳膊,”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——很破坏心情,而且我还有其它事要和你讨论,私下讨论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群孩子跑过门口,有的直接经过,另一些则溜达进了厨房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用急,我会等你,”L对他说,接着转向了那些对他问好的少年,房间中的尴尬消融在了他们闹哄哄的早安声里。

       月放弃了这没有结果的对话,继续吃他的早餐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因为人们出于恐惧或者出于仇恨都会损害你。如果任何人相信给以新的恩惠就会使一个大人物忘却旧日的损害,他就是欺骗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图书馆占了整栋建筑的一个侧翼,但规模还是远不如他在东京去过的那些。虽然这里的空间利用得更充分——也许有点太充分了,书架之间的距离已经小于应有的标准。

       L轻快地走在他前方,双手插在兜里,弓着的背让他的步态显得慢了不少。他爬上通往二层的旋转楼梯,细铁扶手和双螺旋状的栏杆围起了一片阳台状的区域;盘绕了半圈后又连上了一道更结实坚固的栅栏,围住另一半放置着书架的上甲板。

       月扶着栏杆望向下方的图书馆。他闻到了每间藏书室都会有的灰尘和旧纸张味,但这里的气味格外浓烈熏人。这间图书馆显然很有些年头了,所以当L走向墙上的键盘上开始输入数字时,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协调。

       一分钟过去了,L还在输入,月的耐心快坚持不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老天,他的密码是有多长。

       月没心思弄清这个问题,他四下扫视着,注意到墙边立着一座齐胸高的书柜和一架地球仪。他的视线掠过一排排书脊,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些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 L还在输入密码,看这长度大概要输入一本小说。月随他去摆弄,自己走近书柜仔细打量。

       书柜外罩着一层密封玻璃,这也着实必要,因为玻璃罩里的每一本书都价值不菲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些是罗杰的收藏,”L说。月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咔哒声,嵌在墙中的沉重螺栓终于轰然撞进了钥匙孔中,打开了门锁。“但请别迷恋它们了,我有东西要给你看。”L为他扶着门,月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推在墙边、失去了使用价值的书桌。本该立在它后面的椅子孤零零地呆在房间里,一副被弃置的模样。一台电脑连接着各种设备——相机、音箱、计时器等等,被放置在地板中央。

       房间很大,实木地板除了清漆再没有其它气味,显然L从不带人来这里。

       L朝电脑做了个手势,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看着L坐到地板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里保存着我在各种网络中的联系信息,以及我案件卷宗的另一套备份系统。我在很多国家里都建有这样的系统,所以这套也和其它那些一样——不怕消费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既然你以后要为我工作,还要瞒着你我的做事方法只会徒增困扰。你多半可以黑进我的系统,所以就请自便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低头注视着L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想让他干什么?

       L站起身,指着空出来的地板,“我把它给你了,随便你把它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继续盯着他。

       L居然会让他获取他的卷宗,不仅如此,甚至还可以利用这些资料。电脑里必然还有一套他无法轻易进入的监视系统。有可能L是在试探他,但这样的试探也太明显了。不过他也不能排除L没说谎的可能性,毕竟有另一半时间里他其实是个相当直率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么回见了,”L声音低沉地慢吞吞道,双手随意地插回了兜里。他在门口停下,似乎在脑子里琢磨着什么,“如果你想的话……我应该可以从罗杰那要到他藏书的钥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必这样,”月不假思索地说,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屏幕上,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滑动着。看样子要黑进这个系统一个小时可不够,可能会花上一整天。这倒也不是坏事,毕竟这样巧妙的防护方式破解起来很有意思。L的入侵监测系统是基于异常行为的,但不同于一些根据单一原理运行的应用程序——使用数学方程式同步“正常行为”,却无法精确定义构成攻击的“偏离”现象——L看来是黑进了一个基础防护程序,在已生效的启发元件之外又设定了多套复杂计算法,覆盖了大批程序错误、电脑病毒和潜在漏洞。

       里面甚至还有一种病毒,会在侦查到外敌入侵时立即攻击电脑自——

       月感觉到了L的目光,终于抬起了头。也许他该再专心一点。“我说过了,你不必这样,”他重复道。

       L的话多少让他感到困扰,自己是盯着书柜看了,但他不需要主动给自己钥匙。虽然月也不是很介意看看那些书——这依然不是重点。他已经给了他很多,月不喜欢他再给自己更多了。在某种程度上,这种做法甚至有点冒犯到他,就算L是出于好意,月也不想因这古怪的体贴再欠他人情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毫无疑问,当君主克服种种困难和对他的反抗时,他就变成伟大人物。特别是当幸运之神要使一位新君主成为伟大人物的时候,他比一位世袭君主更加需要获得盛名,幸运之神就给他树立敌人,并且使他们从事反对他的战争,以便使他可以有理由战胜他们,并且凭借他的敌人给他的梯子步步高升。因此许多人认为,一个英明的君主一有机会,就应该诡谲地树立某些仇敌,以便把它制服,从而使自己变得更加伟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月离开图书馆时瞥了眼手表。十点零五分。

       黑进L电脑的过程中,他一度自信自己可以在一两个小时内结束战斗。然而估计错误,因为他是在正午时得出了这个结论,现在却已经晚上十点了。

       也许是他的时间安排不太合理。他在三点时曾经休息了一下,挪了挪L的家具,只因为他的屁股实在受不了坐在地板上了。他真不明白L是怎么坐在这里无视桌椅的。

       月也在侵入的数据库里做了些自己的布置,重置了大部分指令,更重要的是修改了密码,保证除他之外没有人能进入这个终端。

       这倒不是想和L过不去,只是他说了让月“随便把它怎么样”,而月又一向习惯按自己的喜好调整和安排一切。这只是很实际的做法,但这样打破L的布置、建立他自己的规则的感觉有些美妙。他试图不要深入思考这个念头——轻易做到了,他的胃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回房间的路上绕道去了厨房,补上漏掉的两顿饭。毕竟他还在努力增重。

       十七时岁的他体重大约120,按他这样身高的男孩子的标准是个健康的数值,但今时不同往日。外表的消瘦能靠衣物遮挡,但身体的虚弱却无法消除。现在才十点,他就已经筋疲力竭了。

       月恨透了这种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他对此无无能为力,但只要持续进食和定时运动,他就可以恢复原本的体重。想来这个所谓的假期不仅对L,对他也同样有必要。他的意识也许强悍到能承受任何遭遇,但他的身体是有极限的,而现在,它需要休息和营养来重塑状态。

       月踏上第一级台阶,却注意到走廊尽头的教室有灯光。华米之家的孩子们必然是有宵禁的,但多半只是倡议而不是强制的规则。月不在乎这些,继续上楼准备回房休息,但一阵轰塌的巨响让他停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   他回头看了眼亮着灯的教室。

       月知道自己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,就很难再压制下去,所以他不奇怪自己还是走到了那扇门前。

       教室的白色地板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积木,多半就是那声巨响的罪魁祸首。那个名叫“尼亚”的男孩正坐在这一片混乱中央,手里拿着一架飞机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在做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月挂上一副“关心”的表情朝他走去。如果只是随便一个小孩弄翻了东西,他是没兴趣留在这里的。但现在发现了是尼亚,他的想法就迅速改变了。

       听了L今早和那个金发小孩的对话,月才知道这一个孩子才是小的里最厉害的。L一直没有明确指出他的继承者到底是谁。他将他俩都称为“领先者”,但月想要的是确切的排名,不是一个范围。

       没错,考试分数有时并不能准确判断一个人的能力,但对他来说这是决定成就的最好方式。他全心全意地不认同L关于数字不重要的说法,因为第二和第一名根本就是不同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好吧?”月假作担忧的问,“我听到这里哗啦一声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事,”他说了这几个字,拿着那架飞机在积木的废墟上方“嗖嗖”地比划着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事就好,刚才那声吓了我一跳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,”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飞机。

       老天,这家伙居然比L还不会说话。说真的,他从没想过会遇到一个能在这方面挑战L的人。但此人现在就在这里,坐在他面前模仿着飞机声。

       月很想放声大笑,但有很大的可能他一笑就会停不下来,这可绝不利于他从这个沉默的小孩嘴里套出话来。他要掌握至少他一部分的性格。尼亚是L的继承者——虽然可能在才智能力上远不及他,但这并不意味着月没有兴趣弄清他的潜力。

       月蹲下身与他齐平,环视了一圈周围散落的玩具。

       地上躺着好几架战斗机,都是廉价的塑料仿品,大部分甚至没有试图模仿真正飞机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其中一个,看起来是一架组装模型,有着灰蓝和银色的涂装,精准微缩了波音鹞式机二代,驾驶舱里甚至还坐着两个飞行员。不同于被丢在一边的其它玩具,这架飞机轮子着地,稳稳地摆放着,仿佛随时可以起飞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这是GR-7A——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。连装备都是齐全的:有Aden机炮,有重力弹,‘幼畜’导弹,火箭发射器……”月停止了报武器名,仔细看了看这个玩具,”……不过我没找到联合侦查舱。”

       尼亚抬起了头。

       月对他微微一笑,“不过这应该不要紧,如果你是想复制旧版本的话,更是有没有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在他六岁时,他的父亲也经常给他买玩具模型,但和之前的每次一样,他很快渡过了那个阶段,兴趣转向了那年圣诞节收到的望远镜。月的生命中经历了很多阶段,所以他自认为对所有东西都略知一二。

       尼亚似乎忘记了手里的飞机。他的手一松,对玩具落地的声音毫无反应,注意力投向了月所说的那架战斗机。他伸手拿起它举到眼前,直直盯着驾驶舱外用来模拟玻璃的塑料。

       他偷偷扫了眼月,打着卷的头发遮挡了他空洞的眼睛。他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,手掌上托着那只战斗机。

       “给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感到了一阵模糊的即视感。“不用的,”他抬起手谢绝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尼亚似乎不懂他的意思,松手把飞机扔到了腿上。月低头盯着它,有些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。有可能他是生气被别人指出了错误,因此不想要这个玩具了。但他为什么突然又给了他一个……

       好吧,L确实说过“带他一起玩”,但他没想到那是字面上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用,你留着吧,”月把第二架飞机轻轻放回了玩具堆里。他严重不解自己做了什么引来了这种反应,不过这番招待至少要比冷眼相对好。“你叫尼亚,对吧?”他仿佛迟疑地问,试图拉近两人的距离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点了点头,开始古怪地玩弄起自己的头发,白色的发丝被食指和拇指揉成了卷。月见他扫了一眼角落里的老落地钟,停下了手指的动作,张开手臂尽量搂了一堆玩具,颤巍巍地站起来,开始蹒跚着往前走。

       地上还落了不少玩具没捡起来,月不知道他是打算再捡一趟,还是留着等别人来打扫。看他慢得像乌龟、一路走一路掉的模样,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得多。

       月叹了口气,开始收拾剩下的玩具。虽然经常被人指望救场,但他并没有给别人收拾残局的习惯。尽管如此,他仍时不时地发现自己在给L处理善后,还莫名其妙地对着他大惊小怪,虽然自己明明想置之不理。果然L惹毛他的能力太过全方位、高水准了。

       尼亚的房间在走廊尽头,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到。白发男孩走进门,把玩具扔在地上,仍然毫不在乎那一串巨响,也不管会不会吵到隔壁房间的人。看到他房间的内部,月明白他为什么对待东西这么不小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各种玩具铺了一地,连床都变成了玩偶的展示架。月敢肯定自己把手里的东西随便扔到哪里,都不会让房间更乱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你是为L工作的人?”尼亚出其不意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眼前的一片狼藉太过震撼,以至于月没能立刻回答。他把手里的玩具放到门边,因为他是打死也不会走进这个房间的。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尼亚神奇地在玩偶迷宫里走出了一条路,爬到床上,挤得玩具哗啦啦掉落。“你有多少岁?”他问道,手指又卷起了头发。

       月闻言一笑,显然想要打探对方虚实的人不止他一个。“你看呢?”他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十八。”

       猜得挺准。“十九,”他纠正道。既然年龄都写在了脸上,也就没有遮掩的意义了,“那你又多少岁呢?”这个孤儿院里的人虽然姓名和身份不详,但月不认为他们连年龄都会保密。

       “十三,”尼亚手指一松,缠在手上的发丝弹成了一个螺旋。“你这么年轻就给L做事,”他从发卷上抬起眼来,看向月。

       你有资格说这话吗。月很想这么说,却只是继续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问题的关键不是他的年龄,而是L突然雇用了、或者说收留了一个根本不属于这所机构的人。自然所有人都会对此好奇,尤其是最优秀的那些孩子。怀疑大概已经成了这些小孩的第二天性,毕竟这座小鬼屋的资助人是L。比起被人盘问,月反而更惊讶到现在还没人试图接近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帮他调查了基拉案吗?”

       然而有这一个就绰绰有余了,月居然还以为他很害羞。他真是一回到自己的地盘,就彻底没了拘束。

       “很明显不是吗,”他回答,毕竟L一直在对海砂说日语。但这个小子已经知道了,他只是在为更深入的问题做铺垫。

       “这件案子很不容易,”他说起谎来,“L需要尽可能多的帮手。但抱歉,我恐怕不该和你说这些事。这是机密,L会生气的,”他带了几分可爱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这应该可以让他闭嘴了。

       尼亚没有作声,换了只手开始揪另一边的头发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月让这番对话继续下去,尼亚难免会问他是在什么情形下遇到L的。一个大一新生,刚从高中毕业,遇到了世界顶级侦探L?这是怎么发展出来的?

       答案只有一个。你吸引了世界顶级侦探的注意,不是因为优异出众,而是因为极度可疑。L绝不会允许一个外人插手他的调查,唯一的可能就是L需要亲眼盯着他。任何人只要稍加思考,都能得出这个结论。就是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   但即使这个结论很易得出,这些小孩也没有理由怀疑他就是基拉。这个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。很有可能连这个比例都不到,只因他是L亲自带来的。从外部(以及内部)看去基拉是L的死敌,所以无论如何,他都不会把这样可憎的对手带到一个本应保密的地方来。不管谁怎么看,基拉都是最不可能留在这里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月再安全不过,或者更准确些,“清”再安全不过。至于夜神月,他已经不复存在了。他的一切痕迹都已被抹去,唯一有人记得他的地方,就是东京的一间三居室的两层小楼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很抱歉不能回答你的问题,但和你说话很开心,如果这能给你点安慰的话。”眼前这张沉闷的脸明确表示了,他完全没有接收到任何安慰。

       月转身正要离开,却听到了一阵嘎吱声。尼亚爬下了床,正慢悠悠地朝他走来。他弯下身,从月抱来的一堆玩具里拿出了之前要给他的战斗机模型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忘拿这个了,”他拖拉地说着,把飞机抛向月,后者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可以明天再还给我,”尼亚说完往床边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噢,所以他才非要给他这个玩具。他在制造理由和月再次交谈,好能继续刺探情报。

       这个小鬼头……

       看来激起对方兴趣的不止他一人。月考虑了一下把玩具扔在走廊里,粉碎掉再次接触的希望,但一上来就表现出这样的敌意可不明智。

       他已经不是真正的自己,任何破坏现有脆弱处境的行为都很愚蠢。他必须小心应付这些孩子,但他尤其要小心的还有L。

       说到这个……月离开尼亚的托儿所,刚回到自己房间,就见L正垂头驼背地杵他门前。看到月走近,也只是稍微得直了直腰。

       “看来你已经解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一个小时前解决的,”月简短地说。L似乎想知道他在这一小时里做了什么,而他手里的战斗机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和尼亚交上朋友了?”

       可以这么说?月觉得那更像是互相摸底,“大概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对他的第一印象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瞥了眼L。他不明白L为什么会站在他房门前。有可能是他想知道他入侵系统的结果,但L应该很清楚月不管需要花多久,最终肯定会成功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只和他说了几句话,还确定不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手里的玩具可不是这么说的,”L道。

       月无视L的说法,掏出钥匙开门。这里的房间虽然墙薄如纸,但至少还能提供些许清净。

       一阵叮当声让他停下了开门的动作。L将一把钥匙举在他眼前,像摇铃一样来回晃动着,“我本打算把这个免费给你,但现在我慢慢改主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看了看那把钥匙,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用这个可以打开罗杰的书柜。简短描述一下你对尼亚的印象,我就把它给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又看了看那把钥匙。“原来继承者的人选让你这么难以抉择,”他一刀直插问题的核心,“他们的水平就那么相近吗?”

       L停下了摇晃钥匙环的动作,“他们各自精于不同的领域,但可惜这座机构不足以测试这些能力的级别。这样的环境有很多限制,无论我如何努力弥补,也得不到多少有利于决定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我的看法应该也没多大意义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听的不是这话,”L对他说,又开始摇晃钥匙。月有种把它夺过来砸到L脸上的冲动。“你非常擅于速写身边人的性格,所以我想要你协助我做选择。这也是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之一。你看,和大家想的不同,让我感到棘手的不是梅罗。他很有礼貌,而且非常刻苦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想莫非L对礼貌的定义就是拿眼睛瞪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是有点脾气,但在没人招惹他、或者没有尼亚在附近时其实很随和。我应付得了梅罗,但尼亚对我没有那么放得开。要激起他的谈兴很难,所以我没法像对梅罗那样精准地判断他的品性。当然他的沉默只是出于冷淡,而不是有意的敌对。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尊敬,但尊敬并不不是‘亲近’的同义词。”

       你开玩笑呢吧,月这么想着,感觉有些搞笑,但没让心思表现在脸上。“所以你是想让我告诉你我和你的小门徒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的,有细节的话会更好。”他又摇了摇那把钥匙,月只希望L可以别再晃这个见鬼的玩意儿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一直在问关于我的事。然后给了我这个,”月举起模型,“好让我明天还给他。看来他还想再聊一次,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坏处,但我认为你这样告诉他们我是你的手下,会导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的确会,”L满不在乎地说,“不过你刚才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月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人。“我有些累了,所以还是明天告诉你吧。”他打开门,又回头看向他,“除非你真的特别想知道,那我就请你进屋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啊……不,”L近乎迅速地退了一步。月感觉到了他突变的态度。“不用了。我该走了,”他含混不清地说着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这倒是新鲜。通常L说到一个话题中间时九牛二虎都拉不走,这个固执鬼居然这么轻易地放弃,让月很是惊讶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也可能是他话说早了,月想,因为L又转过了身,这次动作有些别扭。“钥匙,”他说着抬起了手臂,“我忘了给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的嘴角难以控制地向下,但他还是摊开了手。“谢谢,”他已经没力气在一天里回绝L第二次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该走了,”L左顾右盼地说,似乎突然不安了起来,“晚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没用平日里的温和有礼的面具回应他,只是沉默着,不闪不避地看着L。大概正是他的注视让L这么不自在,但月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了体贴他而移开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想一想,他已经不用在L面前刻意表现了。在基拉案的调查过程中,他有很多时候都被迫用礼仪规束自己的行为,只能说有利于自己形象的话,而不能畅所欲言。

       但如今,他无需再这样了。

       第二十二章•他的身影•待续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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